起重光赤奋若(公元641年),尽昭阳单阏(公元643年)三月,凡二年有奇。
太宗文武大圣大广孝皇帝中之中
贞观十五年(辛丑,公元641年)
春正月甲戌,以吐蕃禄东赞为右卫大将军。上嘉禄东赞善应对,以琅邪公主外孙段氏妻之。辞曰:“臣国中自有妇,父母所聘,不可弃也。且赞普
未得谒公主,陪臣何敢先娶?”上益贤之,然欲抚以厚恩,竟不从其志。
丁丑,命礼部尚书江夏王道宗持节送文成公主于吐蕃。赞普大喜,见道宗,尽子婿礼,慕中国衣服、仪卫之美,为公主别筑城郭宫室而处之,自服纨绮
以见公主。其国人皆以赭
涂面,公主恶之,赞普下令禁之。亦渐革其猜暴之性,遣子弟入国学,受《诗》《书》。
乙亥,突厥俟利苾可汗始帅部落济河,建牙
于故定襄城,有户三万,胜兵四万,马九万匹,仍奏言:“臣非分蒙恩,为部落之长,愿子子孙孙为国家一犬,守吠北门。若薛延陀侵逼,请从家属入长城。”诏许之。
上将幸洛阳,命皇太子监国,留右仆射高士廉辅之。辛巳,行及温汤。卫士崔卿、刁文懿惮于行役,冀上惊而止,乃夜射行宫,矢及寝庭者五,皆以大逆论。
三月戊辰,幸襄城宫,地既烦热,复多毒蛇。庚午,罢襄城宫,分赐百姓,免阎立德官。
夏四月辛卯朔,诏以来年二月有事于泰山。
上以近世阴阳杂书,讹伪尤多,命太常博士吕才与诸术士刊定可行者,凡四十七卷。己酉,书成,上之。才皆为之叙,质
以经史。其叙《宅经》,以为:“近世巫觋
妄分五姓,如张、王为商,武、庾为羽,似取谐韵
,至于以柳为宫,以赵为角,又复不类。或同出一姓,分属宫、商。或复姓数字,莫辨徵羽。此则事不稽古
,义理乖僻
者也。”叙《禄命》,以为:“禄命
之书,多言或中,人乃信之。然长平坑卒,未闻共犯三刑
。南阳贵士,何必俱当六合
?今亦有同年同禄而贵贱悬殊,共命共胎而寿夭更异。按鲁庄公法应贫贱,又尪弱
短陋,惟得长寿
。秦始皇法无官爵,纵得禄,少奴婢,为人无始有终。汉武帝、后魏孝文帝皆法无官爵。宋武帝禄与命并当空亡,唯宜长子,虽有次子,法当早夭
。此皆禄命不验之著明者也。”其叙《葬》,以为:“《孝经》云:‘卜其宅
兆而安厝
之。’盖以窀穸
既终,永安体魄,而朝市
迁变,泉石交侵,不可前知,故谋之龟筮。近岁或选年月,或相墓田,以为一事失所,祸及死生。按《礼》,天子、诸侯、大夫葬皆有月数。是古人不择年月也。《春秋》:‘九月丁巳,葬定公,雨,不克葬,戊午,日下昃
,乃克葬。’是不择日也。郑葬简公,司墓
之室当路,毁之则朝而窆
,不毁则日中而窆,子产
不毁,是不择时也。古之葬者皆于国都之北,兆域
有常处,是不择地也。今葬书以为子孙富贵、贫贱、寿夭,皆因卜葬所致。夫子文
为令尹
而三已,柳下惠
为士师
而三黜,计其丘陇,未尝改移。而野俗无识,妖巫妄言,遂于擗捅
之际,择葬地而希官爵。荼毒之秋,选葬时以规财利。或云辰日不可哭泣,遂莞尔
而对吊客。或云同属忌于临圹
,遂吉服
不送其亲。伤教败礼,莫斯为甚!”术士皆恶其言,而识者皆以为确论。
丁巳,果毅都尉席君买帅精骑百二十,袭击吐谷浑丞相宣王,破之,斩其兄弟三人。初,丞相宣王专国政,阴谋袭弘化公主,劫其王诺曷钵奔吐蕃。诺曷钵闻之,轻骑奔鄯善城,其臣威信王以兵迎之,故君买为之讨诛宣王。国人犹惊扰,遣户部尚书唐俭等慰抚之。
五月壬申,并州父老诣阙请上封
泰山毕,还幸晋阳,上许之。
丙子,百济来告其王扶馀璋之丧,遣使册命其嗣子义慈。
己酉,有星孛
于太微
,太史令薛颐上言“未可东封”。辛亥,起居郎褚遂良亦言之。丙辰,诏罢封禅
。
太子詹事于志宁遭母丧,寻起复
就职。太子治宫室,妨农功,又好郑卫之乐
,志宁谏,不听。又宠昵宦官,常在左右,志宁上书,以为:“自易牙
以来,宦官覆亡国家者非一。今殿下亲宠此属,使陵易
衣冠
,不可长也。”太子役使司驭
等,半岁不许分番
,又私引突厥达哥友入宫,志宁上书切谏,太子大怒,遣刺客张思政、纥干承基杀之。二人入其第,见志宁寝处苫块
,竟不忍杀而止。
西突厥沙钵罗叶护可汗数遣使入贡。秋七月甲戌,命左领军将军张大师持节即其所号立为可汗,赐以鼓纛
。上又命使者多赍金帛,历诸国市良马,魏徵谏曰:“可汗位未定而先市马,彼必以为陛下志在市马,以立可汗为名耳。使可汗得立,荷德
必浅。若不得立,为怨实深。诸国闻之,亦轻中国。市或不得,得亦非美。苟能使彼安宁,则诸国之马,不求自至矣。”上欣然止之。
乙毗咄陆可汗与沙钵罗叶护互相攻,乙毗咄陆浸强大,西域诸国多附之。未几,乙毗咄陆使石国吐屯击沙钵罗叶护,擒之以归,杀之。
丙子,上指殿屋谓侍臣曰:“治天下如建此屋,营构既成,勿数改移。苟易一榱
。,正一瓦,践履动摇,必有所损。若慕奇功,变法度,不恒其德,劳扰实多。”
上遣职方郎中陈大德使高丽
,八月己亥,自高丽还。大德初入其境,欲知山川风俗,所至城邑,以绫绮遗其守者,曰:“吾雅
好山水,此有胜处,吾欲观之。”守者喜,导之游历,无所不至,往往见中国人,自云“家在某郡,隋末从军,没于高丽,高丽妻以游女,与高丽错居,殆将半矣”。因问亲戚存没,大德绐
之曰:“皆无恙。”咸涕泣相告。数日后,隋人望之而哭者,遍于郊野。大德言于上曰:“其国闻高昌亡,大惧,馆候之勤,加于常数。”上曰:“高丽本四郡
地耳,吾发卒数万攻辽东,彼必倾国救之。别遣舟师出东莱,自海道趋平壤,水陆合势,取之不难。但山东州县凋瘵
未复,吾不欲劳之耳。”
乙巳,上谓侍臣曰:“朕有二喜一惧。比年丰稔,长安斗粟直三、四钱,一喜也。北虏久服,边鄙无虞
,二喜也。治安则骄侈易生,骄侈则危亡立至,此一惧也。”
冬十月辛卯,上校猎
伊阙。壬辰,幸嵩阳。辛丑,还宫。
并州大都督长史李世
在州十六年,令行禁止,民夷怀服。上曰:“隋炀帝劳百姓,筑长城以备突厥,卒无所益。朕唯置李世
于晋阳而边尘不惊,其为长城,岂不壮哉?”十一月庚申,以世
为兵部尚书。
壬申,车驾
西归长安。
薛延陀真珠可汗闻上将东封,谓其下曰:“天子封泰山,士马皆从,边境必虚,我以此时取思摩,如拉朽耳。”乃命其子大度设发同罗、仆骨、回纥、靺鞨、
等兵合二十万,度漠南,屯白道川,据善阳岭以击突厥。俟利苾可汗不能御,帅部落入长城,保朔州,遣使告急。
癸酉,上命营州都督张俭帅所部骑兵及奚、
、契丹压其东境,以兵部尚书李世
为朔州道行军总管,将兵六万,骑千二百,屯羽方,右卫大将军李大亮为灵州道行军总管,将兵四万,骑五千,屯灵武,右屯卫大将军张士贵将兵一万七千,为庆州道行军总管,出云中,凉州都督李袭誉为凉州道行军总管,出其西。
诸将辞行,上戒之曰:“薛延陀负其强盛,逾漠而南,行数千里,马已疲瘦。凡用兵之道,见利速进,不利速退。薛延陀不能掩
思摩不备,急击之,思摩入长城,又不速退。吾已敕思摩烧薙
秋草,彼粮糗
日尽,野无所获。顷侦者来,云其马啮林木枝皮略尽。卿等当与思摩共为掎角
,不须速战,俟其将退,一时奋击,破之必矣。”
十二月戊子,车驾至京师。
己亥,薛延陀遣使入见,请与突厥和亲。甲辰,李世
败薛延陀于诺真水。初,薛延陀击西突厥沙钵罗及阿史那社尔,皆以步战取胜。及将入寇,乃大教步战,使五人为伍,一人执马,四人前战,战胜则授以马追奔。于是大度设将三万骑逼长城,欲击突厥,而思摩已走,知不可得,遣人登城骂之。会李世
引唐兵至,尘埃涨天,大度设惧,将其众自赤柯泺北走。世
选麾下及突厥精骑六千自直道邀
之,逾白道川,追及于青山。大度设走累日,至诺真水,勒兵还战,陈亘十里。突厥先与之战,不胜,还走。大度设乘胜追之,遇唐兵。薛延陀万矢俱发,唐马多死。世
命士卒皆下马,执长矟
直前冲之。薛延陀众溃,副总管薛万徹以数千骑收其执马者。薛延陀失马,不知所为,唐兵纵击
,斩首三千余级,捕虏五万余人。大度设脱身走,万徹追之不及。其众至漠北,值大雪,人畜冻死者什八九。
李世
还军定襄。突厥思结部居五台者叛走,州兵追之,会世
军还,夹击,悉诛之。
丙子,薛延陀使者辞还,上谓之曰:“吾约汝与突厥以大漠为界,有相侵者,我则讨之。汝自恃其强,逾漠攻突厥。李世
所将才数千骑耳,汝已狼狈如此!归语可汗:‘凡举措利害,可善择其宜。’”
上问魏徵:“比来朝臣何殊不论事?”对曰:“陛下虚心采纳,必有言者。凡臣徇国者寡,爱身者多,彼畏罪,故不言耳。”上曰:“然。人臣关说
忤旨,动及刑诛,与夫蹈汤火冒白刃者亦何异哉?是以禹拜昌言
,良为此也。”
房玄龄、高士廉遇少府少监窦德素于路,问:“北门近何营缮?”德素奏之。上怒,让玄龄等曰:“君但知南牙
政事,北门小营缮,何预君事?”玄龄等拜谢。魏徵进曰:“臣不知陛下何以责玄龄等,而玄龄等亦何所谢?玄龄等为陛下股肱耳目,于中外事岂有不应知者?使所营为是,当助陛下成之。为非,当请陛下罢之。问于有司,理则宜然。不知何罪而责,亦何罪而谢也!”上甚愧之。
上尝临朝谓侍臣曰:“朕为人主,常兼将相之事。”给事中张行成退而上书,以为:“禹不矜伐
而天下莫与之争。陛下拨乱反正
,群臣诚不足望清光
,然不必临朝言之。以万乘之尊,乃与群臣校功争能,臣窃为陛下不取。”上甚善之。
十六年(壬寅,公元642年)
春正月乙丑,魏王泰上《括地志》。泰好学,司马苏勖说泰以古之贤王皆招士著书,故泰奏请修之。于是大开馆舍,广延时俊,人物辐凑
,门庭如市。泰月给逾于太子,谏议大夫褚遂良上疏,以为:“圣人制礼,尊嫡卑庶,世子用物不会
,与王者共之。庶子虽爱,不得逾嫡,所以塞嫌疑之渐,除祸乱之源也。若当亲者疏,当尊者卑,则佞巧之奸,乘机而动矣。昔汉窦太后宠梁孝王,卒以忧死。宣帝宠淮阳宪王,亦几至于败。今魏王新出
,宜示以礼则,训以谦俭,乃为良器,此所谓‘圣人之教不肃
而成’者也。”上从之。
上又令泰徙居武德殿。魏徵上疏,以为:“陛下爱魏王,常欲使之安全,宜每抑其骄奢,不处嫌疑之地。今移居此殿,乃在东宫之西,海陵
昔尝居之,时人不以为可。虽时异事异,然亦恐魏王之心不敢安息也。”上曰:“几致此误。”遽遣泰归第。
辛未,徙死罪者实西州,其犯流徒则充戍,各以罪轻重为年限。
敕天下括
浮游无籍者,限来年末附
毕。
以兼中书侍郎岑文本为中书侍郎,专知机密。
夏四月壬子,上谓谏议大夫褚遂良曰:“卿犹知起居注
,所书可得观乎?”对曰:“史官书人君言动,备记善恶,庶几人君不敢为非,未闻自取而观之也。”上曰:“朕有不善,卿亦记之邪?”对曰:“臣职当载笔,不敢不记。”黄门侍郎刘洎曰:“借使遂良不记,天下亦皆记之。”上曰:“诚然。”
六月庚寅,诏息隐王可追复皇太子,海陵剌王元吉追封巢王,谥并依旧。
甲辰,诏自今皇太子出用库物,所司勿为限制。于是太子发取无度。左庶子张玄素上书,以为:“周武帝平定山东,隋文帝混一江南,勤俭爱民,皆为令主
。有子不肖
,卒亡宗祀。圣上以殿下亲则父子,事兼家国,所应用物不为节限,恩旨未逾六旬,用物已过七万,骄奢之极,孰云过此!况宫臣正士,未尝在侧;群邪淫巧,昵近深宫。在外瞻仰,已有此失。居中隐密,宁可胜计?苦药利病,苦言利行,伏惟居安思危,日慎一日。”太子恶其书,令户奴伺玄素早朝,密以大马箠
击之,几毙。
秋七月戊午,以长孙无忌为司徒,房玄龄为司空。
庚申,制:“自今有自伤残者,据法加罪,仍从赋役。”隋末赋役重数,人往往自折支体,谓之“福手”、“福足”。至是遗风犹存,故禁之。
特进
魏徵有疾,上手诏问之,且言:“不见数日,朕过多矣。今欲自往,恐益为劳。若有闻见,可封状进来。”徵上言:“比者弟子陵师,奴婢忽主,下多轻上,皆有为而然,渐不可长。”又言:“陛下临朝,常以至公为言,退而行之,未免私僻。或畏人知,横加威怒,欲盖弥彰,竟有何益?”徵宅无堂,上命辍小殿之材以构之,五日而成,仍赐以素屏风、素褥、几杖
等以遂其所尚。徵上表谢,上手诏称:“处卿至此,盖为黎元
与国家,岂为一人?何事过谢?”
八月丁酉,上曰:“当今国家何事最急?”谏议大夫褚遂良曰:“今四方无虞,唯太子、诸王宜有定分最急。”上曰:“此言是也。”时太子承乾失德
,魏王泰有宠,群臣日有疑议,上闻而恶之,谓侍臣曰:“方今群臣,忠直无逾魏徵,我遣傅太子,用绝天下之疑。”九月丁巳,以魏徵为太子太师。徵疾少愈,诣朝堂表辞,上手诏谕以“周幽、晋献,废嫡立庶,危国亡家。汉高祖几废太子,赖四皓
然后安。我今赖公,即其义也。知公疾病,可卧护之”。徵乃受诏。
癸亥,薛延陀真珠可汗遣其叔父沙钵罗泥熟俟斤
来请婚,献马三千,貂皮三万八千,马脑
镜一。
癸酉,以凉州都督郭孝恪行安西都护、西州刺史。高昌旧民与镇兵及谪徙者杂居西州,孝恪推诚抚御,咸得其欢心。
西突厥乙毗咄陆可汗既杀沙钵罗叶护,并其众,又击吐火罗,灭之。自恃强大,遂骄倨
,拘留唐使者,侵暴西域,遣兵寇伊州。郭孝恪将轻骑二千自乌骨邀击,败之。乙毗咄陆又遣处月、处密二部围天山,孝恪击走之,乘胜进拔处月俟斤所居城,追奔至遏索山,降处密之众而归。
初,高昌既平,岁发兵千余人戍守其地。褚遂良上疏,以为:“圣王为治,先华夏而后夷狄。陛下兴兵取高昌,数郡萧然
,累年不复。岁调千余人屯戍,远去乡里,破产办装。又谪徙罪人,皆无赖子弟,适足骚扰边鄙,岂能有益行陈
?所遣多复逃亡,徒烦追捕。加以道涂
所经,沙碛千里,冬风如割,夏风如焚,行人往来,遇之多死。设使张掖、酒泉有烽燧之警,陛下岂得高昌一夫斗粟之用?终当发陇右诸州兵食以赴之耳。然则河西者,中国之心腹。高昌者,他人之手足。奈何糜弊本根以事无用之土乎?且陛下得突厥、吐谷浑,皆不有其地,为之立君长以抚之,高昌独不得与为比乎?叛而执之,服而封之,刑莫威焉,德莫厚焉。愿更择高昌子弟可立者,使君其国,子子孙孙,负荷大恩,永为唐室藩辅。内安外宁,不亦善乎?”上弗听。及西突厥入寇,上悔之,曰:“魏徵、褚遂良劝我复立高昌,吾不用其言,今方自咎耳。”
乙毗咄陆西击康居,道过米国,破之,虏获甚多,不分与其下,其将泥熟啜辄夺取之,乙毗咄陆怒,斩泥熟啜以徇
,众皆愤怨。泥熟啜部将胡禄屋袭击之,乙毗咄陆众散,走保白水胡城。于是弩失毕诸部及乙毗咄陆所部屋利啜等遣使诣阙,请废乙毗咄陆,更立可汗。上遣使赍玺书
,立莫贺咄之子为乙毗射匮可汗。乙毗射匮既立,悉礼遣乙毗咄陆所留唐使者,帅所部击乙毗咄陆于白水胡城。乙毗咄陆出兵击之,乙毗射匮大败。乙毗咄陆遣使招其故部落,故部落皆曰:“使我千人战死,一人独存,亦不汝从!”乙毗咄陆自知不为众所附,乃西奔吐火罗。
冬十月丙申,殿中监郢纵公宇文士及卒。上尝止树下,爱之,士及从而誉之不已,上正色曰:“魏徵常劝我远佞人,我不知佞人为谁,意疑是汝,今果不谬!”士及叩头谢。
上谓侍臣曰:“薛延陀屈强
漠北,今御之止有二策,苟非发兵殄灭之,则与之婚姻以抚之耳。二者何从?”房玄龄对曰:“中国新定,兵凶战危,臣以为和亲便。”上曰:“然。朕为民父母,苟可利之,何爱一女?”
先是,左领军将军契苾何力母姑臧夫人及弟贺兰州都督沙门皆在凉州,上遣何力归觐,且抚其部落。时薛延陀方强,契苾部落皆欲归之,何力大惊曰:“主上厚恩如是,奈何遽为叛逆?”其徒曰:“夫人、都督先已诣彼,若之何不往?”何力曰:“沙门孝于亲,我忠于君,必不汝从。”其徒执之诣薛延陀,置真珠牙帐前。何力箕踞
,拔佩刀东向大呼曰:“岂有唐烈士而受屈虏庭?天地日月,愿知我心!”因割左耳以誓。真珠欲杀之,其妻谏而止。
上闻契苾叛,曰:“必非何力之意。”左右曰:“戎狄气类相亲,何力入薛延陀,如鱼趋水耳。”上曰:“不然。何力心如铁石,必不叛我!”会有使者自薛延陀来,具言其状,上为之下泣,谓左右曰:“何力果如何?”即命兵部侍郎崔敦礼持节谕薛延陀,以新兴公主妻之,以求何力。何力由是得还,拜右骁卫大将军。
十一月丙辰,上校猎于武功。
丁巳,营州都督张俭奏高丽东部大人泉盖苏文
弑其王武
。盖苏文凶暴,多不法,其王及大臣议诛之。盖苏文密知之,悉集部兵若校阅者,并盛陈酒馔于城南,召诸大臣共临视,勒兵尽杀之,死者百余人。因驰入宫,手弑其王,断为数段,弃沟中,立王弟子藏
为王,自为莫离支,其官如中国吏部兼兵部尚书也。于是号令远近,专制国事。盖苏文状貌雄伟,意气豪逸,身佩五刀,左右莫敢仰视。每上下马,常令贵人、武将伏地而履之。出行必整队伍,前导者长呼,则人皆奔迸
,不避坑谷,路绝行者,国人甚苦之。
壬戌,上校猎于岐阳,因幸庆善宫,召武功故老
宴赐,极欢而罢。庚午,还京师。
壬申,上曰:“朕为兆民之主,皆欲使之富贵。若教以礼义,使之少敬长、妇敬夫,则皆贵矣。轻徭薄敛,使之各治生业,则皆富矣。若家给人足,朕虽不听管弦,乐在其中矣。”
亳州刺史裴行庄奏请伐高丽,上曰:“高丽王武职贡
不绝,为贼臣所弑,朕哀之甚深,固不忘也。但因丧乘乱而取之,虽得之不贵。且山东凋弊,吾未忍言用兵也。”
高祖之入关也,隋武勇郎将冯翊党仁弘将兵二千余人,归高祖于蒲阪,从平京城,寻除陕州总管。大军东讨,仁弘转饷不绝,历南宁、戎、广州都督。仁弘有材略,所至著声迹,上甚器之。然性贪,罢广州,为人所讼,赃百余万,罪当死。上谓侍臣曰:“吾昨见大理五奏诛仁弘,哀其白首就戮,方晡食
,遂命撤案。然为之求生理,终不可得。今欲曲法就公等乞之。”十二月壬午朔,上复召五品已上集太极殿前,谓曰:“法者,人君所受于天,不可以私而失信。今朕私党仁弘而欲赦之,是乱其法,上负于天。欲席藁于南郊,日一进蔬食,以谢罪于天三日。”房玄龄等皆曰:“生杀之柄,人主所得专也,何至自贬责如此?”上不许,群臣顿首固请于庭,自旦至日昃,上乃降手诏,自称:“朕有三罪:知人不明,一也;以私乱法,二也;善善
未赏,恶恶
未诛,三也。以公等固谏,且依来请。”于是黜仁弘为庶人,徙钦州。
癸卯,上幸骊山温汤。甲辰,猎于骊山。上登山,见围有断处,顾谓左右曰:“吾见其不整而不刑,则堕
军法。刑之,则是吾登高临下以求人之过也。”乃托以道险,引辔入谷以避之。乙巳,还宫。
刑部以反逆缘坐律兄弟没官为轻,请改从死。敕八座
议之,议者皆以为:“秦、汉、魏、晋之法,反者皆夷三族,今宜如刑部请为是。”给事中崔仁师驳曰:“古者父子兄弟罪不相及,奈何以亡秦酷法变隆周中典
?且诛其父子,足累其心,此而不顾,何爱兄弟?”上从之。
上问侍臣曰:“自古或君乱而臣治,或君治而臣乱,二者孰愈?”魏徵对曰:“君治则善恶赏罚当,臣安得而乱之?苟为不治,纵暴愎谏,虽有良臣,将安所施?”上曰:“齐文宣得杨遵彦
,非君乱而臣治乎?”对曰:“彼才能救亡耳,乌足为治哉?”
十七年(癸卯,公元643年)
春正月丙寅,上谓群臣曰:“闻外间士民以太子有足疾,魏王颖悟,多从游幸,遽生异议,徼幸
之徒,已有附会
者。太子虽病足,不废步履。且《礼》,嫡子死,立嫡孙。太子男已五岁,朕终不以孽
代宗
,启窥窬
之源也。”
郑文贞公魏徵寝疾
,上遣使者问讯,赐以药饵,相望于道。又遣中郎将李安俨宿其第,动静以闻。上复与太子同至其第,指衡山公主,欲以妻其子叔玉。戊辰,徵薨,命百官九品以上皆赴丧,给羽葆
鼓吹,陪葬昭陵
。其妻裴氏曰:“徵平生俭素,今葬以一品羽仪,非亡者之志。”悉辞不受,以布车载柩而葬。上登苑西楼,望哭尽哀。上自制碑文,并为书石。上思徵不已,谓侍臣曰:“人以铜为镜,可以正衣冠。以古为镜,可以见兴替。以人为镜,可以知得失。魏徵没,朕亡一镜矣!”
鄠尉游文芝告代州都督刘兰成谋反,戊申,兰成坐腰斩。右武候将军丘行恭探兰成心肝食之。上闻而让之曰:“兰成谋反,国有常刑,何至如此?若以为忠孝,则太子诸王先食之矣,岂至卿邪!”行恭惭而拜谢。
二月壬午,上问谏议大夫褚遂良曰:“舜造漆器,谏者十余人。此何足谏?”对曰:“奢侈者,危亡之本。漆器不已,将以金玉为之。忠臣爱君,必防其渐,若祸乱已成,无所复谏矣。”上曰:“然。朕有过,卿亦当谏其渐。朕见前世帝王拒谏者,多云‘业已为之’,或云‘业已许之’,终不为改。如此,欲无危亡,得乎?”
时皇子为都督、刺史者多幼稚,遂良上疏,以为:“汉宣帝云:‘与我共治天下者,其惟良二千石
乎!’今皇子幼稚,未知从政,不若且留京师,教以经术,俟其长而遣之。”上以为然。
壬辰,以太子詹事张亮为洛州都督。侯君集自以有功而下吏
,怨望
,有异志。亮出为洛州,君集激
之曰:“何人相排?”亮曰:“非公而谁!”君集曰:“我平一国来,逢嗔
。如屋大,安能仰排?”因攘袂
曰:“郁郁殊不聊生!公能反乎?与公反!”亮密以闻。上曰:“卿与君集皆功臣,语时旁无他人,若下吏,君集必不服。如此,事未可知,卿且勿言。”待君集如故。
鄜州都督尉迟敬德表乞骸骨
。乙巳,以敬德为开府仪同三司,五日一参。
丁未,上曰:“人主惟有一心,而攻之者甚众。或以勇力,或以辩口,或以谄谀,或以奸诈,或以嗜欲,辐凑攻之,各求自售,以取宠禄。人主少懈,而受其一,则危亡随之,此其所以难也。”
戊申,上命图画功臣赵公长孙无忌、赵郡元王孝恭、莱成公杜如晦、郑文贞公魏徵、梁公房玄龄、申公高士廉、鄂公尉迟敬德、卫公李靖、宋公萧瑀、褒忠壮公段志玄、夔公刘弘基、蒋忠公屈突通、郧节公殷开山、谯襄公柴绍、邳襄公长孙顺德、郧公张亮、陈公侯君集、郯襄公张公谨、卢公程知节、永兴文懿公虞世南、渝襄公刘政会、莒公唐俭、英公李世
、胡壮公秦叔宝等于凌烟阁。
齐州都督齐王祐,性轻躁,其舅尚乘直长阴弘智说之曰:“王兄弟既多,陛下千秋万岁
后,宜得壮士以自卫。”祐以为然。弘智因荐妻兄燕弘信,祐悦之,厚赐金玉,使阴募死士。
上选刚直之士以辅诸王,为长史、司马,诸王有过以闻。祐昵近群小,好畋猎,长史权万纪骤谏,不听。壮士昝君谟、梁猛彪得幸于祐,万纪皆劾逐之,祐潜召还,宠之逾厚。上数以书切责祐,万纪恐并获罪,谓祐曰:“王审能自新,万纪请入朝言之。”乃条祐过失,迫令表首,祐惧而从之。万纪至京师,言祐必能悛改
。上甚喜,勉万纪,而数祐前过,以敕书戒之。祐闻之,大怒曰:“长史卖我!劝我而自以为功,必杀之!”上以校尉京兆韦文振谨直,用为祐府典军。文振数谏,祐亦恶之。
万纪性褊
,专以刻急拘持
祐,城门外不听出,悉解纵
鹰犬,斥君谟、猛彪不得见祐。会万纪宅中有块夜落,万纪以为君谟、猛彪谋杀己,悉收系,发驿以闻,并劾与祐同为非者数十人。上遣刑部尚书刘德威往按之,事颇有验,诏祐与万纪俱入朝。祐既积忿,遂与燕弘信兄弘亮等谋杀万纪。万纪奉诏先行,祐遣弘亮等二十余骑追射杀之。祐党共逼韦文振欲与同谋,文振不从,驰走数里,追及杀之。寮属股栗
,稽首伏地,莫敢仰视。祐因私署上柱国、开府等官,开库物行赏,驱民入城,缮甲兵、楼堞,置拓东王、拓西王等官。吏民弃妻子夜缒
出亡者相继,祐不能禁。三月丙辰,诏兵部尚书李世
等发怀、洛、汴、宋、潞、滑、济、郓、海九州兵讨之。上赐祐手敕曰:“吾常戒汝勿近小人,正为此耳。”
祐召燕弘亮等五人宿于卧内,余党分统士众,巡城自守。祐每夜与弘亮等对妃宴饮,以为得志。戏笑之际,语及官军,弘亮等曰:“王不须忧!弘亮等右手持酒卮,左手为王挥刀拂
之!”祐喜,以为信然。传檄诸县,皆莫肯从。时李世
兵未至,而青、淄等数州兵已集其境。齐府兵曹杜行敏等阴谋执祐,祐左右及吏民非同谋者无不响应。庚申,夜,四面鼓躁
,声闻数十里。祐党有居外者,众皆攒刃杀之。祐问何声,左右绐云:“英公
统飞骑
已登城矣。”行敏分兵凿垣而入,祐与弘亮等被甲执兵之室,闭扉拒战。行敏等千余人围之,自旦至日中,不克。行敏谓祐曰:“王昔为帝子,今乃国贼,不速降,立为煨烬矣。”因命积薪,欲焚之。祐自牖间谓行敏曰:“即启扉,独虑燕弘亮兄弟死耳。”行敏曰:“必相全。”祐等乃出。或抉
弘亮目,投睛于地,余皆
折其股而杀之。执祐出牙前示吏民,还,锁之于东厢。齐州悉平。乙丑,敕李世
等罢兵。祐至京师,赐死于内侍省,同党诛者四十四人,余皆不问。
祐之初反也,齐州人罗石头面数其罪,援枪前,欲刺之,为燕弘亮所杀。祐引骑击高村,村人高君状遥责祐曰:“主上提三尺剑取天下,亿兆蒙德,仰之如天。王忽驱城中数百人欲为逆乱以犯君父,无异一手摇泰山,何不自量之甚也?”祐纵击,虏之,惭不能杀。敕赠石头亳州刺史,以君状为榆社令,以杜行敏为巴州刺史,封南阳郡公。其同谋执祐者官赏有差。
上检祐家文疏,得记室郏城孙处约谏书,嗟赏之,累迁中书舍人。庚午,赠权万纪齐州都督,赐爵武都郡公,谥曰敬;韦文振左武卫将军,赐爵襄阳县公。
初,太子承乾喜声色及畋猎,所为奢靡,畏上知之,对宫臣常论忠孝,或至于涕泣,退归宫中,则与群小相亵狎
。宫臣有欲谏者,太子先揣知其意,辄迎拜,敛容
危坐
,引咎自责,言辞辩给
,宫臣拜答不暇。宫省秘密,外人莫知,故时论初皆称贤。
太子作八尺铜炉、六隔大鼎,募亡奴盗民间马牛,亲临烹煮,与所幸厮役共食之。又好效突厥语及其服饰,选左右貌类突厥者五人为一落,辫发羊裘而牧羊,作五狼头纛及幡旗,设穹庐,太子自处其中,敛羊而烹之,抽佩刀割肉相啖。又尝谓左右曰:“我试作可汗死,汝曹效其丧仪。”因僵卧于地,众悉号哭,跨马环走,临其身,剺
面。良久,太子欻
起,曰:“一朝有天下,当帅数万骑猎于金城西,然后解发为突厥,委身思摩,若当一设,不居人后矣。”
左庶子于志宁、右庶子孔颖达数谏太子,上嘉之,赐二人金帛以风励
太子,仍迁志宁为詹事。志宁与左庶子张玄素数上书切谏,太子阴使人杀之,不果。
汉王元昌所为多不法,上数谴责之,由是怨望。太子与之亲善,朝夕同游戏,分左右为二队,太子与元昌各统其一,被毡甲,操竹矟,布陈大呼交战,击刺流血,以为娱乐。有不用命者,披树
之,至有死者。且曰:“使我今日作天子,明日于苑中置万人营,与汉王分将,观其战斗,岂不乐哉?”又曰:“我为天子,极情纵欲,有谏者辄杀之,不过杀数百人,众自定矣。”
魏王泰多艺能,有宠于上,见太子有足疾,潜有夺嫡之志,折节
下士以求声誉。上命黄门侍郎韦挺摄泰府事,后命工部尚书杜楚客代之,二人俱为泰要结
朝士。楚客或怀金以赂权贵,因说以魏王聪明,宜为上嗣。文武之臣,各有附托,潜为朋党。太子畏其逼,遣人诈为泰府典签上封事
,其中皆言泰罪恶,敕捕之,不获。
太子私幸太常乐童称心,与同卧起。道士秦英、韦灵符挟左道,得幸太子。上闻之,大怒,悉收称心等杀之,连坐死者数人,诮让
太子甚至。太子意泰告之,怨怒逾甚,思念称心不已,于宫中构室,立其像,朝夕奠祭,徘徊流涕。又于苑中作冢,私赠官树碑。
上意浸不怿,太子亦知之,称疾不朝谒者动涉数月,阴养刺客纥干承基等及壮士百余人,谋杀魏王泰。
吏部尚书侯君集之婿贺兰楚石为东宫千牛
,太子知君集怨望,数令楚石引君集入东宫,问以自安之术。君集以太子暗劣
,欲乘衅图之,因劝之反,举手谓太子曰:“此好手,当为殿下用之。”又曰:“魏王为上所爱,恐殿下有庶人勇
之祸,若有敕召,宜密为之备。”太子大然之。太子厚赂君集及左屯卫中郎将顿丘李安俨,使诇
上意,动静相语。安俨先事隐太子,隐太子败,安俨为之力战,上以为忠,故亲任之,使典宿卫。安俨深自托于太子。
汉王元昌亦劝太子反,且曰:“比见上侧有美人,善弹琵琶,事成,愿以垂赐。”太子许之。洋州刺史开化公赵节,慈景之子也,母曰长广公主。驸马都尉杜荷,如晦之子也,尚城阳公主。皆为太子所亲昵,预其反谋。凡同谋者皆割臂,以帛拭血,烧灰和酒饮之,誓同生死,潜谋引兵入西宫。杜荷谓太子曰:“天文有变,当速发以应之,殿下但称暴疾危笃,主上必亲临视,因兹可以得志。”太子闻齐王祐反于齐州,谓纥干承基等曰:“我宫西墙,去大内
正可二十步耳,与卿为大事,岂比齐王乎?”会治祐反事,连承基,承基坐系大理狱,当死。